“文化入世”与“文化航母”
文:《南方周末》易中天文化可以交流,甚至融合,但最终“存异”。文明的趋向,却是“求同”。因为文明的背后,是核心价值;而只有人类的共同价值,才最有价值。
刚刚过去的2011辛卯,是辛亥百年,入世十年。距离第一次鸦片战争,则有一百七十年之久。在这段难以尽说的历史中,我们民族从悲痛与屈辱、困惑与反思,走向了光荣与梦想。其中不可回避的内容之一,是我们与世界的“对话”。
(西方世界对中国的了解,远不如中国之于西方。我们的生活“半盘西化”,世界却并没有变得像中国,也没有因为中国而产生文化上的巨变或质变。)
对话无疑包括文化上的。其状况,让人想起《千万次地问》这首歌。鸦片战争以后,我们大量引进西方的科学、技术、思想、观念、制度、主张,寻找自强和现代化的道路。这叫“千万里我追寻着你”。但是,西方国家却并没有等量地引进我们的文化,我们的价值和价值观。西方世界对中国的了解,远不如中国之于西方。这叫“可是你却并不在意”。结果是,我们的生活“半盘西化”。剪头发,穿西装,用电脑,打手机,过情人节、圣诞节,送巧克力、玫瑰花。喝的是人头马,学的是数理化,看的是《阿凡达》,逛的是东南亚,没有谁再之乎者也,长袍马褂。这叫“我已经变得不再是我”。然而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像中国,也没有因为中国而产生文化上的巨变或质变。这叫“可是你却依然是你”。
这未免让人不爽,尤其是在成为政治大国和经济大国以后。因此不能不反思,为什么我们的文化不能走出去?为什么我们没能像汉代、唐代、宋代那样,成为世界公认的“文化大国”?骂帝国主义搞文化侵略是没有用的。没人强迫你看好莱坞,吃麦当劳,穿牛仔裤,也没人拦着你卖炸酱面、狗不理。所以这事恐怕赖不到别人头上,得从自身找原因。
单从心态上讲,原因也许有三。首先是老惦记着年轻的时候,一说就是“文明古国三千年,李杜文章众口传”。开口先秦诸子,闭口唐诗宋词,却不想想现在能提供什么。这叫“徐娘心态”。其次是习惯于小打小闹,今天弄个剪纸,明天弄个杂技,后天弄个太极拳,全是手工作坊式的文化交流。这叫“小农意识”。再就是生怕人家看不起,总喜欢说自己多么光荣伟大、灿烂辉煌。站在世界舞台上,也以为是领导干部作报告,不管说什么,下面都得鼓掌。这叫“官僚作风”。
当然,这只是心态上的原因,但心态决定状态。中国文化要走向世界,显然不能再是“孔子摇橹,鲁班弄斧,敲锣打鼓,卖点红薯”。除了应该有大国气度和战略眼光,更重要的是要想清楚:为什么一定要成为“文化大国”或“文化强国”?做“文化小国”,就不能活?做“文化伙伴”,就没面子?在国际社会中当一个“学习委员”,就一定不行吗?
我看没什么不行。世界上,这样的国家多了去了。我们之所以不肯满足于此,只能理解为一个大国的使命感与责任心。是的,曾经对人类文明做出过卓越贡献的中华民族,总不能用了一百七十年的时间,还在“千万次地问”。
这就一要考虑“文化入世”,二要打造“文化航母”。没有航母,难为大国;不能入世,与世隔绝。这两件事,似乎已成为我们的当务之急。
但这里面有问题。第一,地球上并没有一个类似于“世贸组织”的“文化组织”,也不可能有,还不应该有。经济全球化,不等于文化也要全球化。甚至刚好相反,最不能全球化的就是文化。而且,文化也不存在类似于经济和贸易的“争端”。文化从来就是、也永远会是“存异”的。积极一点,可以“对话”,可以“交流”。消极一点,则无妨“自弹自唱,自说自话”。既然如此,何必要有一个
具有法人地位、可以调解成员争端的国际组织?
第二,世界上也没有类似于“市场经济”的“文化共识”。毕竟,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,都是市场经济。那么,有没有某种文化,可以你称之为“资本主义的”,我称之为“社会主义的”,还都仍然是这种文化?没有。既然没有,则所谓“文化入世”,又从何谈起?
然而不“入世”,也不行。航母是要驶向公海的。如果不能对世界文化和人类文明产生巨大影响,我们的“文化航母”,就等于是停在鄱阳湖,那只能叫“文化景观”。
可见,文化虽然不能也不可能在组织上“入世”,但在思想上、观念上和态度上,却必须入,也应该入。怎么入?与世界文明接轨。在这个问题上,我很赞成马未都先生的一个观点:文明求同,文化存异。也就是说,文化,还得是我们民族自己的;文明,则必须属于全人类,也只能属于全人类。
文化与文明,有什么不同?说到底,文化表现为方式,文明体现着价值。任何文明的背后,都有价值观来支撑。一个人的行为举止,一旦违背这种价值观,就会被视为“不文明”。比方说,以平等为价值观,则一切歧视(包括种族歧视、性别歧视、身份歧视),就不文明。由平等的价值观,又可以推出尊重他人的道德准则。因此,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、随地吐痰,也不文明。至于如何实现这些价值,不同民族,不同时代,有不同的方式。比如同为尊重,举案齐眉是一种方式,女士优先也是一种。这就是文化。
所以,文化可以存异,文明必须求同。文明求同,是因为人心相同。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。文明,讲的就是那个“共同之理”,即“核心价值”。中华文明,体现的是华人的共同之理;西方文明,体现的是西人的共同之理;世界文明,则应该体现人类的共同之理。中国文化要走向世界,就必须找到这个“共同之理”。
问题是,怎么求,与谁同?
这就跟加入世贸组织不一样了。那是人家制定了游戏规则,我们去讨价还价。没办法,因为世贸组织的经济共识是市场经济;而市场经济,人家比我们先搞,经验丰富、法规完善、制度健全。文化则是没有“模式共识”的。是否文明,也不归西方人说了算。当然,由中国人来制定文化的“游戏规则”,确立文明的“评价标准”,人家也不认。
但,没有价值观支撑的文明,不是文明。这种价值观,如果既不能是西方的(或西方说了算),也不能是中国的(或中国说了算),那就只能是人类的,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。
世界上,有全人类都认同的价值和核心价值吗?有。比方说,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有监狱。这是世界各民族在进入国家阶段时,不约而同发明的。这就说明,所有的民族不用沟通就都知道,剥夺自由是一种惩罚。由此可见,自由是核心价值之一,而且是全人类的。
除了共同价值,还有普遍情感,比如爱。这是无论中国人、西方人、非洲人、亚洲人、印第安人,都要有,也都可以有的。贾府的焦大不会爱林妹妹,不等于他不爱别的妹妹。何况他还可以爱父母、爱子女、爱兄弟。事实上,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,都有爱的需求和被爱的需求。一个人,如果从来不会爱别人,也不能体会到别人的爱;从来就无人可爱,也无人爱他;那么,这个人的人生,是很不幸的。所以,儒家讲“仁爱”,墨家讲“兼爱”,佛教讲“慈爱”,基督教讲“博爱”,伊斯兰教讲“拉赫曼”(至仁)和“拉希姆”(至慈)。大家都讲爱,就因为爱是一种普遍的情感,也是一种共同的价值。
共同价值和普遍情感体现于不同时代和民族,就产生了不同的文明,比如古代文明、现代文明,或东方文明、西方文明。这是因为,不同时代和民族,对如何实现共同价值和普遍情感,有不同理解,也有不同探索。甚至,对于何为核心价值,也有不同看法。因此,文化必定“有异”,也必须“存异”。因为谁都不能肯定,自己的方式就是最好的,更不用说是唯一的。就连文明,也难免“有异”,并可以“存异”。因为谁都不能肯定,自己主张的核心价值,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;自己体验的情感,就是全人类的普遍情感。
文化“必定有异”,文明“难免有异”;文化“必须存异”,文明“可以存异”。这就是文明与文化的区别。所以,文化可以交流,甚至融合,但最终“存异”。文明的趋向,却是“求同”。因为文明的背后,是核心价值;而只有人类的共同价值,才最有价值。
由此可见,只要把握了全人类的共同价值,又能兼收并蓄各民族的不同文化,那就能打造出自己的“文化航母”。而且,在未来的世界文化格局中,谁最能做到“深刻把握”和“博采众长”,谁就最有可能建造最大的“文化航母”。
那么,谁最可能,最有希望?
我们民族。第一,我们有五千年文化史,三千年文明史,而且从未中断。我们的文化和文明,堪称“源远流长”,确实“博大精深”,正可“厚积薄发”。第二,中华民族,原本就是多民族的集合体。在历史上,也曾多次接受异质文明和异族文化的输血,比如“西学东渐”,比如“佛教南来”,还有所谓“五胡乱华”。中华文明内涵丰富,异彩纷呈,全因“厚德载物,有容乃大”,而且“兼收并蓄,博采众长”。这是我们的一个优良传统。第三,在过去的将近两个世纪,主要是我们在向西方学习。我们“千万里追寻”,他们“并不在意”。这种不对等对话的结果,是“很在意”的我们,比“不在意”的他们,反倒更了解人类文明的全貌。综观全局者胜,这是我们的优势。
剩下的问题,就是对共同价值的深刻把握。在这方面,中西方互不相让,各自表述。西方坚持自己的观念,并说那就是“普世价值”。我们则强调“中国特色”和“中国国情”,更看重的是“特殊性”而非“普遍性”。这就与共同价值都有距离,只不过各有远近。真正达成共识,由《千万次地问》变成《同一首歌》,也许还须假以时日。但可以肯定,只有真到那一天,我们中国人的“文化航母”,才会乘风破浪,驶向公海。那将是一个广阔的天地,那将是一个美好的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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