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进“桥下咖啡”的那天,上海维持晴冷的气候已有一段时间。冬日武宁路桥下的“穿堂风”有些大,咖啡馆显眼又温暖的木色,给经过行人带来不少的暖意。 拉开被风吸住而有些沉重的木门,扑面而来的是室内的暖气。窗边,西装笔挺的外国小哥说着发音生硬的德语,他正和远在万里之外的同事开电话会议;一对情侣依偎屋内一隅,一边聊天一边嗤嗤乱笑;一位年纪稍长的外国大叔,戴着降噪耳机,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,不时敲打着他的键盘。 如果不是因为点单,很难发现店里的咖啡师小姜是一位听障人士。她做咖啡时手法干脆利落,帮助客人点单时则坦然大方,她会用手势告诉你,她听不见,你要点什么,指一指单子就好。 在这间温暖小屋的对面,是喝手冲咖啡的空间,两间房子相隔数十米,中间是长长的走道,也是供人坐在室外的长椅。即使天气寒冷,依然有人倔强地选择坐在室外。 多数时候,钱姐在做手冲咖啡的房间里坐着,她是咖啡馆的主理人。相比起对面空间的桌是桌椅是椅,人与人边界泾渭分明;这里完全是个开放式的客厅。她可以像个女主人,把宽大的沙发位留给客人,自己闲坐对面的木椅。 大家围坐在巨大原木桌的各个角落,轻声笑语;墙边安着的假壁炉里光影明明灭灭,散发的热气则是真实的,给人以与室外气温截然不同、“隔岸观火”式的间离与安全。 【每天来打卡的老王】 最近,开在武宁路桥下的“SKF桥下咖啡馆”越来越火。要上海爷叔老王说起来,最直观的感受是来店里的年轻姑娘多起来了。她们颇有耐心地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摆出各种姿势拍照,室内室外,从这间拍到那间,有时能搞上一个多小时。 老王没事不会拿出手机拍照,但每天都要来这里打卡。因为疫情,原先开在家附近的咖啡店倒闭了,老王的咖啡没了着落。偶然一次开车路过武宁路桥下,眼尖的太太对老王说:“这是不是一家咖啡馆?”老王有些不信:“桥洞下怎么会有咖啡馆?” 桥下的咖啡馆时常吸引路人的目光。 回家以后,老王心理有点犯嘀咕:“譬如不如,散步的时候来看一眼好了。” 也就是来看了一眼,老王就此欲罢不能。下午2点准时到店喝咖啡,4点动身回家烧饭,老王日复一日的出门作息在这里延续了下来。 2010年,老王和太太从武康路搬出来,到武宁路桥附近的新湖明珠城。当时的考虑,徐汇的房价,一平方米可以换这里两平方米,他和爱人即将退休,想住松快些,旁边是苏州河,散步也方便。 家里咖啡机咖啡豆一应俱全,老王还是习惯每天来店里喝一杯。 “我舅公老早就住在老闸北的苏州河边路,煤渣路、草棚屋,这是我小时候对苏州河的印象。2010年搬来时,苏州河还没改造,周边环境乱糟糟,没想到也就这几年光景,家门口倒成了旅游景点,还能看到不少人专门跑来河边玩。现在房价也涨上去了,都快要赶上我们之前徐汇区的房子了。”说起房价,老王笑得有些合不拢嘴。 像老王这样每天习惯来店里坐坐的客人比例不低,他们多数是上了些年纪的周边居民,还有附近工作的白领。 这些老客人每天为小店稳定贡献一半左右的营业额,咖啡馆则给他们一个认识新朋友的小客厅。他们隔三岔五在店里遇见,从陌生到熟悉,到最后自如地进门相互点个头,自然地面对面坐下,开始喝咖啡聊天。 【不小心入行的钱姐】 老王说,一家店的经营者是什么样,开出的咖啡馆就是什么样。 按照他的理论,能够让大家坐进来、且长久坐下去的人,应该是每天守着咖啡店的钱姐。 钱姐现在大部分时间就是守着这家小店。 钱姐不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性格,她不主动张罗客人,却在与客人的得体应对中时时透露出她的温婉性格。 钱姐是哈尔滨人,大学毕业以后从事建筑设计行业,2012年,因为工作而旅居新加坡15年的钱姐和丈夫一起回国,选择定居上海。来上海的很长一段时间,她没有曾在他乡寻得的归属感。 “总觉得上海繁华、漂亮、生活便利,可始终跟自己没有关系。我后来慢慢意识到,是因为回国以后我没有再工作,所以没有自己稳定的圈子,无法建立起和这座城市的连接。” 在一次与同行好友戈女士的闲聊中,戈女士告诉钱姐,自己计划在武宁路桥开一间咖啡店,问她有没有兴趣把这间店管起来,钱姐一口答应下来,当时心中隐隐然就是一阵雀跃。 钱姐没有和朋友说的是,自己一直都有开间咖啡店的梦想。如今梦想得以落实,钱姐为自己每一天的醒来寻得了充实的意义。多年职场的历练,四海云游的经历,让她经营起这间小店来得心应手,经历了去年7月开店之初的一阵忙乱之后,如今她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注在享受开店的乐趣之中。 “在店里每天都有奇遇,每天都发生故事。我觉得不是客人在享受这家店,而是我在享受客人们给我带来的生命经验。现在我感觉自己触碰到这座城市的脉搏了。” 钱姐之所以能够触碰到上海的脉搏,大概也因为苏州河本来就是上海人心中一条不可割舍的动脉。 刚开店那会儿,钱姐见过一位年过五旬、衣着体面的上海爷叔。他进门以后坐在窗边,手捧咖啡,盯着窗外。 “他主动和我攀谈,说起自己从小住在苏州河边,房子又小又破,环境脏乱。那时候的武宁路桥远没有现在的气派,他和小伙伴从桥上往苏州河里跳,那时的河水又脏又臭,家长在岸上气急败坏,对孩子们破口大骂。他说到这段,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,真的很有画面感。” 钱姐听完故事,留下客人兀自在窗边百感交集。等她收拾完别桌回头再看时,爷叔已是泪流满面。 “他说,他想到太多已经离开的人,唏嘘岁月的流逝,世界的变迁。我觉得自己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懂了这间咖啡店存在的意义。它最大的意义,就是开在苏州河边。在河边开一间咖啡馆是个很美好、很感性的事。因为每个人心里有一条河,那是岁月的河,也是记忆的河。” 小店里展示着客人的画作。 实现了梦想的钱姐,开始做更大的梦。咖啡店渐渐融入了社区,聚集了人气,各种各样有趣的人在这里和钱姐相遇,被这个木质空间的温暖气氛所打动,他们开始主动地为这个空间去填充各种各样的内容。有人把自己最得意的画作从家里搬到店里;有人在这里弹奏钢琴,和钱姐商议能不能办一场小型的社区音乐会;有摄影师把自己最珍爱的城市摄影作品印成一辑,钱姐将这些照片小心塑封,摞成一叠,摆在窗台——这是店里最显眼的位置。 每个到小店的客人,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舒服的姿势。 与咖啡店隔马路相望的,是一片可开放可闭合的展示空间。钱姐说,现在自己最大的梦想,就是请上海摄影师马良在这里办一个小小的展览,或者开一次小小的分享会。 “从他作品里我看到了对上海这座城市的热爱,这种热爱,我也总是在苏州河边的上海客人身上看到。现在,我觉得自己也慢慢成为一个上海人了。” 【兼职的无声咖啡师洋洋】 在钱姐的打理下,小店呈现出与苏州河相得益彰的样貌:精致、沉静、缓缓流淌。作为“苏河驿”公共空间的组成部分,这间小店不仅是钱姐和她的客人们歇脚的驿站,不少在这里工作的店员,同样将小店视为自己人生的驿站。 一天30多单的业务量不足以给咖啡师支付不菲的薪水,但这并不影响每一位在这里工作过的人,未来有了更好的去处之后,仍把这里视同家一般的存在。 最近,33岁的咖啡师洋洋找到了一份在西班牙餐厅做咖啡厅店长的工作,距离小店更远了,但是他依然隔三岔五往店里跑,来看看钱姐,来给店里帮帮忙。 聋人咖啡师洋洋(左)把钱姐视为最亲近的人。 洋洋是一位聋人咖啡师。小时候的一场大病让他从此失聪。钱姐是在朋友的咖啡馆偶然认识洋洋的。 “当时他正在教手语,我特别希望他也能在我们这里为大家普及手语,而且他的咖啡也做得特别好。” 和钱姐一见如故的洋洋利用每周四的休息时间来店里做兼职,慢慢地,他把这个圈子里更多人带到了钱姐这里。如今可以在高档餐厅独当一面的洋洋,成为圈内的一个传奇和榜样。洋洋和钱姐的想法很契合,借助这间小店,让更多像他一样的聋人咖啡师可以成长起来,成熟起来,走到更大的人生舞台。 洋洋说,因为来兼职,他才有机会真正亲近苏州河,“上海咖啡馆有7000多家了,可是在桥下开的咖啡馆,这是我见过的第一间,觉得特别神奇。之前从新闻里看到政府加大投入,改造苏州河沿岸的景观,其实没有特别具体的概念,现在不仅是我自己感受到,客人们也都跟我说,他们觉得今天的苏州河真的太美了。“ “桥下咖啡馆”也是洋洋人生的驿站。 洋洋说,与其说每次是来做兼职,对他更像是心灵的疗愈。虽然会读唇语,可以像多数人一样开口说话,可是这始终是一件需要突破心防才能做到的事。钱姐对他的尊重和坦诚,让他只愿意在钱姐面前“畅所欲言”。 【咖啡木屋原是道班房】 “未来,如果这间店可以开下去的话,我们还要办无声咖啡师培训班,让更多的聋人可以实现独立就业。”钱姐说。 “还有可能开不下去吗?”记者问。 “真不好说。我们的营业执照到现在都没有成功办下来。过去我们不太好意思讲,现在想想其实也没什么,毕竟不是我们不愿意办,也不是管理部门不愿意帮助我们,实在是因为这个空间有它的特殊性,没有门牌号,所以没办法登记注册。开业到现在半年多了,我们还是只能先处于试营业状态。” 小钱出身专业咖啡师世家,为店里带来了富有仪式感的松屋式手冲咖啡。 作为没有明确用途的城市边角料,桥下空间在申请商业经营许可方面仍存在着政策滞后的问题,需要多部门协调解决。在普陀区的支持下,桥下咖啡“先上路再考证”,而没有门牌号、没有经营执照的尴尬,也让小店只能维系低成本运营。 “一江一河”空间的开发利用,能否容得下更多的“桥下咖啡馆”,仍是一道社会综合治理的课题。 存在这类的政策空白并不奇怪,其实也恰恰证明了一些小而美的新生事物,正在悄然成长。 运用见缝插针的空间复合理念,普陀区21公里的苏河沿岸将设计20余座水岸驿站,而这间咖啡馆所属的武宁路桥9号“苏河驿”,是目前唯一利用桥下剩余空间而建成的河边驿站。 桥下空间是如何被设计利用起来的? 黄浦江沿岸的望江驿设计,出自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客座教授张斌之手。而他所接手的苏河驿站项目,则比望江驿更为棘手:苏州河畔居民区密集,环境复杂多样,可利用空间少。 武宁路桥下的“消极”空间经过设计师理念性的再造,包含服务设施、文化小展厅、休闲看台、道班房、公厕等多重功能重叠的两组狭长建筑隔路相望,转化成了多功能的市民活动空间,成为苏河驿站重新塑造沿河公共空间的典型案例。 驿站采用全木质结构,解决了桥下的承重问题;木材表面的温暖质感,又与阴暗的桥洞形成强烈的反差,同时还具有吸音降噪的作用;柔和通透的灯光照明系统,则让整个桥下空间变得通透明亮。 桥下的地段较偏,难聚人气,很难招商。没想到最终把咖啡馆开出来的,正是这组建筑的施工方SKF公司。公司总经理戈苹告诉记者,“建造驿站采用的是质地极优的花旗松,施工中还有使用大跨度工件技术。整个建筑的格调很高,当然希望后期运营的内容依旧可以符合这个调性。我们团队对这个项目很有感情,于是脑袋一热,索性就自己来运营咖啡店了。” 去年7月,“SKF桥下咖啡”正式开张。受场地条件所限,与咖啡馆一路之隔的文化小展厅还没有张罗起活动,2个原本作为工作用房的“道班房”则率先飘出了咖啡的香气。这里也成为普陀区社会化运营“苏河驿”的试点。 原本阴冷的桥洞因为咖啡馆变得温暖可人。沿着苏州河路跑、遛狗的市民,路过了可以进来喝杯咖啡,歇歇脚。 晴朗的下午,钱姐静坐咖啡店窗前,看冬日斜阳慢慢穿过桥洞,射在对面驿站的木墙上,呈现出梦幻般的光影。在她身后,客人们聚在一起,传出欢声笑语。她说,这道斜阳,这群老友,就是她每天心怀感恩的奇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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